大先生

我心里寻思这件怪事回到窟窿沟，柴禾门敞着，焦牙子在井泉边摆了一张八仙桌，桌上放着一盏锃亮的嘎石灯，他一只手端着一本《全丹玄要》，一手捏着一根竹篾。

我正儿八经打了声招呼，说师傅我回来了，很早以前我就改口叫他师傅了。

“站住。”焦牙子头也不抬的说。

我麻利站住脚步，背对着他擦擦嘴上的油，今天忘记漱口了。

“今天的书背了吗？”

“背……差不多了。”

“柴禾背回来了吗？”

“沟头还有几捆，差不多都弄回来了。”

“早上几点钟醒的？”

“差不多……九点。”

焦牙子放下书，一回头看着我说：“明天你就叫差不多吧，做什么事没头没尾，一句差不多就混过去了？”

我每天的“功课”其实很满，无论冬夏，凌晨两点半准时起床。焦牙子不是不让我睡，而是让我换个地方睡。

半夜去哪睡觉呢？坟地。他说这是练我的胆子。

不管我能不能睡得着，也得在坟圈子捱到天亮，天亮跑山练脚力和身体，早饭或者是自带，或者是去村里化缘。

至于白天的时间，一部分用来干农活，一部分用来读书。读的都是他那些晦涩难懂的东西，晚上睡觉前，他会给我讲一些道教玄学的故事。譬如说，师承太上老君，得三宝，收西域八大鬼王的东汉张道陵，也就是我们所熟知的张天师。

当然，要做到懂五行，晓八卦，明风水，通阴阳，不要说焦牙子，就算张天师，甚至再往远了找“亲戚”，周易、河洛，那又能堪破几分？姜子牙一卦问天，周文王背棺八百步，保大周江山八百年；诸葛亮通晓两分五行，就能三分天下；刘伯温明半部周易，方可顶起大明江山。

除此之外，徐福，张良，东方朔，张衡，两晋的葛洪，唐代牛李党争后的吕岩，元明两代的张三丰，在历史的长河中这都是鼎鼎有名的人物，恐怕也只是警示世人口传心授的学生罢了。

现代社会潜心问道者不是没有，焦牙子就是现实中的半个，这阴阳顺逆、神鬼莫测的事情他又能懂多少。

以人为镜，我根本不打算走他的老路，倒是学会一门手艺养家糊口才是现实的。抱着这种目的，我学他教我的东西时，一半是听故事，一半是应试教育，不求原因只求结果。

我就结合焦牙子的道学认知，只知太极生两仪，两仪生四象，四象生八卦，不明其中的奥义。对于乾、坎、艮、震、巽、离、坤、兑的八卦之说，去研究罗盘，却不明白八卦是大道造化的自然之理。

凡事如此，我也能摸索出做阴阳先生的窍门。

天，风水术中的天星分水，讲的是观星象查阴阳。凡祥兆，必有天上的日月星辰呼应，而星云的流转也可推测祸福吉凶。天有二十四星宿，年有二十四接起，日有二十四时，风水也有二十四位，即：天皇、天罡、天官、天苑、天市、天厨、天槲、天汉、天垒、天辅，天厩、天鬼、天乙、少微、天汉、天关、天帝、南极、天马、天屏、太乙、太微。

地，地形地貌水纹等诸多条件分为：龙、砂、穴、水，这是我日后看坟地的主要理论依据。

人，自然是活人，也指阳宅阳间。

神，焦牙子经常拜奉的上到三尊五帝，下至地府阎君，山神土地庙也在内。

鬼，就毋须多言，其实也很难解释。

魔，天星地脉的恶兆。畜，圣人有云，禽兽之流，不可与之为伍。

我所总结的这些，但凡种种，如何应对，也在日后焦牙子做事时，我能接触到他也会教我。要是简单概括一下，我也有几个字。

敬，敬神请神，正所谓金诚所至金石为开，心不诚万事不灵。

化，针对那些冤魂厉鬼而言，道士的首选途径，从来不是杀，而是超度，当然这也反应了中庸和为贵的思想，更体现了道教对大道的领悟，造化之内，天人合一。你只是人，有什么权利干涉大道之行。

镇，风水中辟邪、镇煞、解煞，不精通易理五行八卦是不行的，地运有推移，而天气从之；天运有旋转，地气而应之。那些清浊阴阳混淆的现象，处理不当会随着风水转变而产生妖异。

运，人有命理，天地山川亦有，算命简单改命难，多年后我才明白这命也是不能换的，除非拿命换。

悟，难解的局，难过的坎，总会遇到。就像小小的罗盘，暗藏乾坤，书本上没有死知识，应用到这个行业也是一样的。

除此之外，我自创了一条行规，那就是：遁。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不是白给的，明知人力不能为而为之，犟种也。有时候，能够明哲保身，其实我想也是顺从大道的一种表现。

话说回来，我看焦牙子脸上不是颜色，知道这一关是躲不过去了，连忙将今天韩老头死而复生的怪事告诉他。

“师傅，你说怪不怪，老韩头都死两天了，起来后居然那么能吃，我这可不是谈玩，而是去看事了。”

“喔？那你看出什么门道了？”焦牙子听说这事后也觉得稀奇。

“反正就是古怪，正常人哪有吃那么多的，而且我看见他肉皮上好像长毛了！”我忽然回想起那一幕来。

我搬个凳子坐下来，如果没有这事我肯定被罚抄书了，“师傅，我上次听你说起过白凶，你说死者没有安葬在合适的地理位置，就要变成僵尸，任之不管的话，还会变成旱魃，你说韩老头生前这么坏，死后那得多凶啊。”

“不许胡说！葬经上所说入土为安，白毛呼是入土不安，定然是风水紊乱，地脉不畅所致，造成尸体没有腐烂，从而产生的违背自然规律的现象。刚才你自己都说了，韩老头是在灵棚里站起来的，还没有下葬，哪来的僵尸？”

“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嘛，反正我觉得肯定不正常。”

焦牙子颔首想了想，道：“明天我放你一天假，你再去韩老头家里转转，把你看到的事情都一件件记清楚了，回来一字不落陈述给我听。”

“行！”听说不用做功课，也不用起早睡坟圈子去，我心里早就乐开了花。

“等等。”

“又咋啦？”我回头问。

“把骗来的钱还给人家。”焦牙子头也不回的说。

我一愣，攥着兜里的十块钱，结结巴巴的问：“师傅，你……咋知道的？”

焦牙子心平气和的说：“举头三尺有神明，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，你以为你做的事别人不知道，实际上是瞒不住的。”

我嘿嘿的一笑说：“我这不是寻思着，您和老韩头有仇吗，顺便帮你解解恨。”

焦牙子道：“想要挣钱，先学好本事吧。”

“师傅，你咋知道我兜里有钱，是不是给我算卦了？”我厚着脸皮问道。

焦牙子无可奈何的摇摇头，道：“就你这点小心眼还用得着算卦，一进院门，头重，脚轻，眼神飘忽六神无主……”

刚说到这里，我赶紧吐吐舌头，蔫溜回屋里睡觉去了。

第二天，我老早下了山，先去二胖家把他从被窝子里拽起来。

二胖他爸叫龚国富，十里八村鼎有名的瓦匠，木匠活做的也不赖，他家的家具都是自个做的。

龚国富端着酒壶在灶坑烫酒，看我来了，调侃着说：“哟，小先生，昨晚上我们家二胖回家说，你挣了韩先奎十块钱是真的不？”

我没搭他这茬，龚国富媳妇揭开热气腾腾的锅盖，说：“小先生，下山走一道累坏了吧，赶紧上炕趁热吃点饭，赶明我见着你师傅说道说道了，老也不让孩子见荤腥咋长大个。”

龚国富大笑道：“你还以为这帮孩崽子是吃素的呢，前两天老吴嫂子说她家鹅让狐狸叼走了，我当时没好意思告诉她，准保是超子干的，对不？”

我红着脸摇头说：“瞎说八道，龚大爷你一大把岁数了，怎么嘴上连个把门的都没有，不信问你家小子，我们吃没吃过鹅。”

说着话，二胖打炕上下来，撩开棉门帘子说：“爸，你别跟那些老娘们胡咧咧，要说鸡和鸭……那什么，我们什么时候抓过谁家鹅了。”

龚国富侧了侧头，嘀咕道：“难道真让狐狸叼去了？不行，明天我得在鸡窝门弄个夹子。”

上了饭桌，他家早上蒸发面干粮，酸菜山药丝，又专门给我炒了一个鸡蛋，狼吞虎咽吃完饭，我擦擦嘴拽上二胖就蹿了，他现在放寒假有的是时间。

北方的冬天地里没活，一般家也都懒得早起。

我和二胖来到韩老头家里，院门开着，灵棚棺材啥的也被收起来了，外屋热气腾腾，站在院中就看见韩先奎挥舞着大菜刀。

我捅咕捅咕二胖。

“老舅老舅，我舅爷啥样了？”

人逢喜事精神爽，韩先奎昨天还在给他爹出殡，今天就跟没事人似的，给他爹焖肉呢，放下菜刀，在门帘子上蹭蹭手上的油，一看是我，脸子顿时就拉了下来。

“你个小兔崽子，什么啥样，我爸活的好好的，一晚上都没住嘴，要不是看你岁数小，我早揍你了，赶紧滚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