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先生

刚离开走的时候，我还跟焦牙子置气，故意跟他保持距离，甚至觉得他穿那身衣服太掉价，让人看着都慎得慌。可无论我走得快与慢，他始终离我七八步远。

走出家门几里地，他终于拦到一辆去军马场的卡车，在御道口转车，头一次出远门，一路上我可真长见识了。颠簸了一天，傍晚十分正好赶到一个叫北山湾的村子。

北山湾算是大营子了，有三十四户人家，前面是砂石公路。几丈宽的小滦河蜿蜒曲折的流经村后，河的北岸是苍峦耸翠的群山。

穿过村子来到河边，焦牙子卷上裤脚，让我拿着他的布鞋，背着我过了河。我远远看见夕阳下，一群孩子在河坝旁洗澡，回首再看炊烟袅袅的村庄，突然间心里特别的想家。

那天焦牙子是背着进的山，开始还不知道他住那么远，后来是真睡着了，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。

天还没亮，焦牙子就把我从炕上提溜起来，按照他的生活规律，一日之计在于晨，打这以后我每天都得早起跟他练功。

当初焦牙子跟我说练轻功，我还真信了，在我那个年纪武林大侠的情愫是刻在每个孩子骨子里的精神。刘兰芳的《岳飞传》《杨家将》，田连元的《隋唐演义》，马塌黄河两岸、锏打山东一百单八县的秦琼秦书宝；胯下一字没角癞麒麟，掌中一对八棱梅花亮银锤的太保裴元庆。当然，所谓的练轻功，肯定是为了调动我的积极性。

起来炕我才发现焦牙子家的情况，三间瓦房收拾的干净整洁，篱笆墙围成的院子不是为了防盗，院子两边有两块整整齐齐的菜园子，中间有口水泉井。

焦牙子关上柴禾门，眼前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湍流而下，放眼望去，小院背靠着高耸峭壁的悬崖，周围群山环绕，群山又若隐若现在山雾之中。

“超子，你爸可把你交给我当徒弟了，以后的日子咱俩就跟这耗上了。”焦牙子回头冲我一笑道。

“焦大爷，那你平时不进村买东西啊。”我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，初来乍到的哪敢跟在家似的当大王。

“偶尔。”

“那我也得跟你似的，不能吃肉，不能说媳妇吗？”

“原则上是。”

“你可拉倒吧，人家评书上都说，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，”

焦牙子无奈的笑道：“可咱们是道士，呵呵，你嘴馋的话，只要别让我看见，吃什么都行，正所谓不知者不怪。”

我这才没出息的松了口气，紧着跟上他的脚步。经过一道峡谷时，突然发现两旁的悬崖特别像一扇门，里面迷雾缭绕，古树参天。

正瞅着，脚底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，低头一看，原来是脚底下羊胡子草里包裹着什么东西，所以高出地表一块。

我好奇的扒拉开草荒，里面的东西便露了出来，是一块巨大的石板，上面还浅浮雕着模糊的图腾图案。

我当时没当回事，以为是砌墙的石头，这时焦牙子已经慢跑出很远了，正要追他，一抬头，又猛然的发现，头顶高耸的峭壁上站着一个“巨人”，它在木然的俯视着我。

我顿时吓得脸色苍白，结巴了半天，冲着焦牙子喊道：“焦大爷，那……那有个人！”

喊完这一嗓子，我一时间都挪不动自己的腿了，心脏扑腾腾狂跳起来。

焦牙子低喝道：“别怕，你看错了那是石头，以后在这里说话要小点声，不要大吵大叫。”

一阵晨风吹过，卷着露珠拍打在我脸上，我这才稍微清醒一点，那真是人吗？

长久以来，这几乎成为我心中的一个谜团，总想爬到峭壁上一看究竟。那个“人”就那么侧着身子“恭敬”的站立，显得异常诡异。

我心有余悸的走过这一段碎石丛生的路，这些碎石都是峭壁上风化掉下来的，我不禁又往头上看了一眼，这次角度可以，发现那确实是石头人，不知道算不算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，发现它有骨有肉有衣服，甚至都能感受到它的神情。

再往前走，在这两侧悬崖峭壁的峡谷碍口，有一块石碑，上面用朱砂写着四个大字：“切勿入内”！

这时焦牙子已经跑回来了，拍拍我脑袋说：“别看了，这是我写的，就是提醒你这种好奇害死猫的人。”

他这一说，我就更好奇了，一边经过这里，一边抬头看着焦牙子。

“以前直奉大战的时候，汤玉麟部队的半个营士兵，准备穿过死人谷，可进去后，就一个没有再出来。”

“直奉大战是干啥？汤玉麟是谁？刚才那个峡谷叫死人谷？”我连珠炮似的问道。

“直奉大战就是北洋军阀和奉系军阀的战争，汤玉麟是张作霖手下的将领，那条峡谷原名叫关门峡，发生那件事后叫死人谷。”焦牙子并不嫌我刨根问底，对我的问题一一解答。

“拿他们是咋死的，当兵的不是有机关枪吗？”我又问。

说话间，我们已经迂回到悬崖的后面，原来这里有一条山路，不是熟人绝对发现不了，坐在山脊上，焦牙子将水壶递给我，眺望着云雾弥漫，阴气习习的死人谷，良久没有说话。

“其实我说的不准确，如果一个人没跑出来，为什么会有人知道一个人没跑出来呢？”这话虽然绕口，品起来是这个道理。

焦牙子自言自语道：“有一个当兵的跑出来了，那天突然刮起了沙尘暴，昏天暗地，一个士兵疯狂的跑出死人谷，一边跑一边大喊：地狱！魔鬼出来索命来了！他的眼珠子都快爆出眼眶，嘴里吐着胃液和鲜血，面对极度的恐怖，他恨不能一刀杀了自己……”

开始我以为焦牙子故弄玄虚，编造一些不着边的故事吓唬我，可是他说这个故事的时候，连他自己都沉浸在里面。

“我师傅，也就是你的师爷上山砍柴，把这个人救回了家里，可那个当兵的还是死了。”

据当兵的弥留之际的回忆，那里卷起一阵阴风，实在太冷了，周围的树木石块都冻住了，挂着一层白霜，风一吹就风化成了粉末。

这是当兵的告诉焦牙子师傅，他师傅又告诉焦牙子，在传播的过程中，谁也不知道那些当兵的到底去干了什么，又看见了什么，发生了什么。

1950年，师爷收养了一个八岁的孩子，道号焦牙子。

1961年春，省里下来考古队，想进一趟死人谷科考，请师爷给他们带路。师爷虽然极力劝阻，但也招架不住这些人着魔似的。那时候师爷已经年近古稀，想到自己时日无多，也不能放任这些人瞎闯，对于那个地方和几十年前的亲身经历，师爷也想一探究竟。

然而这一去又是有来无回，一个人都没走出来，后来一队全副武装的科考队在周围进行了搜查，没找到任何线索，当时的领导不敢在让人深入腹地，为了确保安全，科考队只好撤回，这件事也就被无形中压了下来。

民间有传闻说，进入死人谷会惊动山神，山神发怒就会吐气，将人畜全部卷走。不仅是死人谷，这一整条窟窿沟山脉都变得人迹罕至。

有科学解释说，窟窿山一带是降雨迎风坡，水汽大，常常是迷雾缭绕，加上山谷两侧峭壁闭塞，植物的瘴气无法和外界通气，诸多的自然因素让死人谷成为天然的陷阱。甚至有个别探险家传出一种经纬度死亡之谜。

现实中的一桩桩奇事，使得阴气习习的死人谷“切勿入内”的警世恒言却流传下来，传说在死人谷内，一声犬吠或者人语，山神魔郎都会发怒。

“焦大爷，什么是阴阳先生呀？”我忽然发现焦牙子和我平时所接触的人都不一样。

“这个嘛，阴阳先生就是知晓人间阴阳，为人推算祸福吉凶、生老病死。”焦牙子道。

“那为什么都是阴阳先生，我王大爷能吃肉喝酒呢？”我好奇的问。

“呃，阴阳先生是道教演化而来的一个职业吧，并非真的道家弟子，自然不用受约束，更贴近于生活，帮助苦主选阴宅、看风水。”焦牙子想了想看着我说。

“那我不做道士，你要非让我跟你学，我就做王瘸子那样的先生！”我毕竟是十一二岁的年龄，人生的追求停留在吃喝享乐上面。

“哈哈，好小子，不过想做个大先生，也要知术数，明阴阳。就算想要娶媳妇，也要攒点老婆本不是，我不指望你继承衣钵，至少帮人家选阴宅、看风水的本事总要有，什么本事都没学到，回家多丢人是这个道理不？”焦牙子回身把我拽上一个陡坡。

“那啥是风水啊？”

“风水嘛，简单地说就是：藏风之地，得水之所。《葬经》上说，葬者，乘生气也。气乘风是散，界水则止。古人聚之使不散，行之使有止，故谓之风水。”

焦牙子登上峰顶后迎风站立，道：“自周朝起就有了风水理论，比道家还要早，历来讲求负阳抱阴、依山凭水。你过来看看这条山脉的走势。”

死亡谷一代的悬崖峭壁虽然雾气缭绕，看不太清山脊的高低起落。

焦牙子道：“山是龙的势，水是龙的血，好山好水，吞吐天下气势，这看似是块风水宝地。然而，东低西高，单峰孤岭太过孤绝艰险了，龙最怕孤独不安，所以这里就不适合安置阴宅。”

“更何况，山下的盆底太深，孤山、秃峰、断水，实在是凶恶之地，这种地方建造寺庙或者道观最好，可以调和形势，作为阴宅就不妙了。”

我抬着头问：“怪不得你师傅住在这里呢，那死人谷能做阴宅吗？”

没想到我童言无忌的一句话，让焦牙子脸色一变，任凭山风吹着他略显沧桑的脸庞，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，好像碧空孤星一样寒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