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先生

魏和平赶忙端起面前的酒盅说：“我这人嘴笨不会说话，先生有啥事尽管吩咐，这都没外人。”

焦牙子道：“我听说王老哥膝下无儿无女，这隔着山隔着水，我这一去不知道哪年哪月再来一趟，烦请魏村长逢年过节别忘了给王老哥烧点纸，三年五载的帮他圆个坟。”

炕上陪客的老爷们一听这话，都暗挑大拇指，心说人家阴阳先生不仅有道行，为人也真够仗义洒脱的，换成一般人谁能做到。

坐在炕稍的我爸，也端起酒盅冲着焦牙子说：“先生，今天我攀个大，喊你一声老弟啊，我是真心实意感谢你，这么着我先干为敬。”

焦牙子笑而不语，端着茶碗抿了一口，“老杨大哥，一会儿去你家，我有事单独和你说。你家千顷地的独苗，可别舍不得心尖肉啊。”

众人都听得懂这话，甚至有些受宠若惊的意思，在我爸和我妈面面相觑的时候，魏和平当啷来了一句：“老杨，让你家超子跟先生去吧，肯定比他将来顺垄沟找豆包强。”

炕外的张喜财笑么呲咧的说：“不是我当兄弟的多嘴，就你们家超子，那就是条活龙，整天祸害人，今天东家捻鸡，明天西家追狗，大黑天就敢扒人家鸡窝偷鸡蛋，连我们家八十都跟着学坏了，也该找个厉害的先生归置归置了，小树苗他不修不直溜啊。”

虽然是酒桌上的话，但我爸那么大人，被张喜财鼻子不是鼻子，脸不是脸的数落一顿，干瞪眼也没辙，谁叫我不争气呢。

车轱辘话，说过来说过去，我爸一狠心，抬头对焦牙子说：“先生，我们家超子这孩子，虽然调皮捣蛋，但要说坏心眼子，这孩子真没有，这一点我这个当爹的能拍着胸脯向你保证。我和他妈昨晚上也合计了，你那天给我们家超子号脉，就说他有端你这碗饭的福气，你要是不嫌乎，就让他跟你去吧。”

焦牙子思索了片刻说：“还是听听孩子什么意见吧，这毕竟是他一辈子的事。”

我爸连忙说：“还用问他干啥，他就知道个祸害人，先生替我们两口子管着他，我们都放心。我把话放这，超子要是不听你话，你打也打得，骂也骂得，哪怕是以后他有个好歹，你把他弄张草席卷回来，搭在我们家墙头上，咱们也论哥们儿。”

这话说的实在太狠了！也只有亲爹能说这狠话啊，那意思是说，我要是淘气掉井里淹死，从悬崖上摔死，不听话被先生打死，都跟焦牙子没任何关系。

听见我爸表态，焦牙子有点措手不及，感觉肩上的责任陡然增加，也在衡量是否担的起来，这可不是一朝一夕。

早些年拜师确实是要立生死文书的，你是学木匠瓦匠也好，学唱戏耍猴也罢，师傅是谁？师傅比爹还要爹，作为师傅，你教育不好人家孩子，这就是责任。

而家长为了让孩子学好手艺，把孩子交给师傅，就等于把孩子的命交给师傅，你管得着人家是打是骂还是杀呢，没有这狠心，你想让孩子出息？那不是开玩笑吗。

哪像现在一样，孩子在学校受点委屈，大人又是找家长，又是找教育局的，在我那个年代，没有这事，老师打学生天经地义，打完了家长还得带着孩子去跟师傅赔礼道歉。

那天，我蹲墙根底下，大人说话我听得清清楚楚。小孩儿就跟黄鼠狼一样，会听气儿，大人的决定是否还有商量的余地，我能听的出来。

吃完饭，塔梁沟村民前呼后拥的把焦牙子送到营子头，我爸走在前面，我妈领着我在后头跟着。

农村的地缘关系很复杂，平时说的这个村、那个村，只是老百姓称呼的习惯。原则上村是一个生产大队，这是国家行政的划分。而具体到农村问题，因为山川河流森林的阻隔，村又会被分为多个小队，这些小队它也叫村，大家看故事时不必细究。

我不敢跟我爸说，拽着我妈衣服说：“我不想去那个人家。”

我妈没给我好脸色，说：“人家先生看你是根好苗子，才答应收你。你以为你不想去就不去呢，再者说，你在家干啥，以后干啥，等我和你爸两腿一蹬那天，你顺垄沟子连豆包都找不着！”

我脑袋一拨楞说：“那我还上学呢！”

我妈恨铁不成钢的骂道：“你可别提上学了，我都替你臊得慌，让你干啥你就干啥得了，找你爹烧火棍捋你呢。”

没多大会儿功夫到了我们家，我爸把我妈拽到那屋嘁嘁喳喳不知道说什么悄悄话，我趴在炕里，焦牙子站在地上，他看看我，我看看他。

说心里话，我是真怕他把我抱走，那年头要饭的疯子特别多，谁家孩子不听话，大人都说用要饭的吓唬孩子，在我眼里焦牙子的职业就是要饭。

焦牙子让我瞪得也有点不自在，在立柜那捅咕收音机，扒拉半天调到一个有声的电台，滋滋啦啦的一会儿有声一会儿没声。

“你没见过别给弄坏了，我爸早上还听评书呢！”我没好气的说。

焦牙子不怒反笑，转身道：“收音机我还没见过，我们家还有电视机呢？”

“吹吧你。”我们这十里八村有电视机的人家，一个巴掌就能数的过来，出于好奇，问：“真有？”

“我骗你干什么，能收着中央台和河北台，不信问爸，他去过我们家。”焦牙子一看我对电器微微一笑。

我一听有电视机，心里就痒痒了。

焦牙子往炕沿这边凑了凑，笑着说：“你叫超子是不，你前两天让鬼附身，还是我给你安置的呢，你小子要是不跟我走，以后还得撞邪。”

“那咋的，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。”我直着脖子犟嘴。

“有道理，万一那个女鬼来找你，你别害怕，我替你想好了，跪下给她可几个响头，也许那玩意看你可怜，就把你饶了。”焦牙子一本正经的沉思道。

“焦大爷，要你这么说我晚上还不能出屋了！”

听到我这话，焦牙子默许的点了点头，惊讶的说：“这小孩儿脑瓜真好使，我看你这招就行，窝吃窝拉，又暖和又安全，那你就干脆别下炕了。”

我都十一二岁了，能听出好赖话，从炕上蹭的跳起来，“我看你才是猪呢！”

话音一落，我爸就从外屋攥着笤帚疙瘩冲进来了，一脸怒气的看着我：“小瘪崽子，你跟谁说话呢，我今天不揭你的皮，你是我爹！”

我一看他把炕沿一堵就要上炕揍我，赶紧趴窗台吆喝我妈：“妈妈，你快来啊，我爸要打我！”

我小时候没少挨我爸的揍，后来被揍精了，看他要动手就叫我妈。我妈贤惠但是性子慢，虽然不管我爸教育我，但她看我挨揍就抹眼泪，一般情况下我爸也就把我饶了。

可那天我妈就在外屋站着，怎么喊她都不进来，实在没靠山了，我哧溜一下子蹿地上去了，我个子小又瘦弱跟个泥鳅似的，哪那么容易让他抓住。

我爸就可着东屋西屋追，一边追一边用笤帚疙瘩砸。

“爸，爸，你别打了，我不在家了，我跟他要饭去还不行吗！”等我被逼到炕沿根时，看到我爸那是真生气了连忙求饶。

焦牙子一看，我妈在外屋哭，我在东屋叫唤撒欢，我爸这虽然揍我也是哭泪抹泪的，想了想才把我爸手里的笤帚疙瘩夺过来。

“杨大哥，让孩子跟我走，也是妈想儿子、儿子想妈。超子这孩子命理不好，最好是给他认个能吃上百家饭的干佬。我也无儿无女，你要是放心就让孩子认我个干佬，这样你们两口子也能放心，对孩子也好。”

我爸一听大喜过望，拿笤帚疙瘩戳着我，让我给焦牙子跪下认干佬。

对那时的我来说，这似乎是一种“人格践踏”，干佬就是干爸，我凭啥叫他干爸，我还想当他爸呢！

看我不动窝，我爸又要动手，焦牙子连忙拦住，笑道：“没关系，以后我们爷俩相处的时间还长着，他慢慢就懂了。”

焦牙子把我领出屋时，我妈已经给我包了个铺盖卷戳在门槛子上，焦牙子帮我背上。

从屋门口到大门口，那天我是一步一回头，我爸怒气冲冲的攥着笤帚疙瘩，我妈甚至都没出屋。

在我幼小的心灵里面好像被父母抛弃一样，暗暗发誓一定要出人头挣大钱给他们看看。带着对父母的失望和愤怒，我和焦牙子离开了村子。

这一幕，放在若干年后的现在，可怜天下父母心也不过如此。每次我回家，看到那门那窗的时候，心里总是酸酸的。那时少不经事的我，是无法理解父母是怎样忍着哭着喊着追出来的冲动的。